第一次见到苍茫是在我十八岁那年，成年礼在学生宿舍里简单举行，那晚好事的同学为了使我真正成年，为我借来了一个三级影片，影片开启了我成年的人生。而见到苍茫，自然是在成年以后。
就在我从心理上认识到自己已经成年后，我开始喜欢上同专业的一个女孩，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之所以会喜欢上她，关键在于我那时太封闭了，否则我会在外文系发现更多值得追求的女孩，也就不会在看到她投入别人怀抱的时候，感到自己毫无前程，以致见到了苍茫。
后来，我大学时的指导老师刘佳玲说，其实我那时见到的不应该叫苍茫，至多是苍凉。关于苍凉和苍茫的家族关系，我无法仔细辨认，但我觉得她们俩本来就是双胞胎姊妹，模样长得像极了，姊妹俩可能本身也有同感，当后来我喜欢上苍凉以后，我对苍凉每一次的爱情表达，似乎都能够感受到苍茫的某种情绪。
那是一厢情愿的暗恋，女孩来自京城的某一个深深的胡同里，个儿不高，略显肥胖，模样极为一般，但性格颇具地域代表性：洒脱，放肆，而又不失方正感。我之所以会爱上她，其实只是爱上了她的声音，她说话那种带着浓郁拖尾音的腔调，和我们这些在江南水乡表达急切、字句搭连的模糊一片的方言不同，她说话时字字成音，绝不勾连，所谓“字正腔圆”是她给了我一个活例，以致我那时觉得不能跟这种声音生活在一起，一定是人生的亏缺。
追慕着她“京片子”的声音，我成年后的初恋就算开始。虽然进入大学时代了，也看过了嗨呦嗨呦的三级片，但我依然没有降低中学时代对女生的羞涩感，三级片没有帮我训练出一种跳越暗生的情愫而进入富有实效的肉体进攻。因为心怀鬼胎，每次跟她见面的时候显得更拘束了，偶尔有机会单独与她相遇时，更是言不由衷，手足无措。给我记忆最深的，是年级举行拔河比赛，在男生与男生的决战即将进行的时候，为了鼓励同一专业的班级胜出，她独自走到队伍前拍了拍我肩膀，说大安加油啊！她的这一举动，无形中激发了某些同学的嫉妒，也让我心中暖流涌动，作为团队力量的构成部分，我那次拔河使出了一百二十分的气力，以致腰椎有脱臼之感，最终却落败于另一支力量。
苍茫，作为修辞而进入感受，是在我暗中酝酿的情愫浓到难以化解的时候，有一天晚自修我夹从图书馆借的一本书回来，在校园拐角处的一个花簇边，我看到“京片子”和另一个男孩手拉着手，并在努力构造着一个当时极具震撼效果的亲吻。就在她们紧张而甜美的时候，我感到苍茫从天而降，以致书本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因为苍茫和苍凉对于我来说，具有历史性的意义。所以，我依然清晰记得见到她们那个年代所发生的许多事情。1990年的北京城正沉浸在喜迎亚运的气氛里，而就在一年以前，则笼罩着不祥的阴云中，而我见到苍茫也就是在人头簇拥的繁华街头。在看到“京片子”接吻的第二个晚上，寻着诸多伟人的足迹，我独行在长安街，随后失魂落魄地在天安门广场梭巡。苍茫跟随我一起，不断激发郁闷、失望、不知所终的情绪。最后，我背对着人民英雄纪念碑瞭望，看不到远处，却觉得脚底在流血。
雄厚的紫禁城，气象万千的领袖像，成为我对苍茫印象的照映。指导老师刘佳玲说，你只有到了漠北才能见到什么叫苍茫，在祖国伟大的首都，你怎么可能见到苍茫呢？可我固执地认为，我就在繁华中见到了苍茫。老师说：“苍茫大地，谁主沉浮？”“雄浑大地起苍茫”，这些诗句中才体现出苍茫的真实相貌，而你仅仅是见到了一点点苍凉的裙角。
刘老师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为了真正让我认识什么叫苍茫，就在那年国庆节放假期间，她带我来到了漠北，我们俩站在荒无人烟、草木全无、一眼看不到边的沙漠中，我体味到苍茫的另一种况味。而后来，刘老师现身说法地让我体味到苍凉。
学历史出身的刘老师那时已经三十几岁了，却也没有在生理上成年。她将自己嫁个了书本，刘老师来自比我更为遥远的南方，在那个彩云飞扬的国度里，刘老师不知道为什么会爱上历史这样批着真实外衣而十分虚假的家伙。无疑，她也是一个被历史欺骗了的人。
后来，我和她手拉手走了历史书中所说的两万五千里长征，而我们在相互献身成就了真正的成年礼。后来，这段历史被称为苍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