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吸饱水分的空气显得特别沉重，高腰雨鞋带进的黄泥踩得水磨石地面成了调色板，围坐在夹板起层的椭圆形会议桌旁的人们睡眼迷蒙。董事长江大为中午多喝了一点酒，半个小时的会议拉扯了两个小时。到散会时还宣布一项人事任命：沈虹为新厂现场施工联络员。有的人对设其职不解，董事长说，她负责向法国专家传达我的指示，还负责向我反映法国专家的意见和要求。然后他又笑着补充道，这样单线联系，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保密信息传递，主要是为了提高工作效率。
沈虹何许人也？对很多人，她还是生面孔。
沈虹只是个黄毛丫头，调进公司不久，怎么就得到江董如此重用？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她英语很牛，大学毕业过了八级，可公司有国外留学回，英语说得瓜瓜叫的，而她与老外交谈只不过如钝刀砍肉的水平。
也有人说沈虹有背景。她姑姑沈娇是深源公司销售部部长，年轻时长得漂亮，是江大为红颜知己。
我以为我才看出了其中的奥妙，这是我与她一次交谈中感觉到的。

这是栋破旧的两层办公楼，面积很小，行政和技术人员挤坐一块。我和老外沈小姐三人共一个办公室。打破的窗玻璃用纸板挡着飘进来的雨。正是乍冷乍热的季节，有时从窗口吹进寒风，会让你坐在办公桌前打哆嗦。给老外买来一个石英管炉取暖，算是照顾。至于我，当然得考虑内外有别，让我坐冷板凳理所当然。我多次向沈小姐提出，找人上块玻璃。这其实是很简单的事，可她总是回答说，快要搬新办公楼了。反正她在办公室不落座，是冷是热似乎与她无关。
这时她进来了，我赶忙把翻译好的老外的简历递过去，请她传真给江董。她照例要审查一遍，虽然并没人明确她具有这种资格。
看过，她蹙着眉头说，你把老外的名字译成火尔曼，想让深源公司与他水火不相容。
我莫名其妙，问，这从何说起？
我问你，我们董事长姓什么？
我疑惑地望着她，怎么扯到江董的姓上去了？
她接着问，你晓得我们老总姓什么吗？
我真还没见过总经理，但我招聘来这里工作时，总工办主任向我介绍过，知道他姓漆，叫漆自立。听说在C市、D市和省内其他几个城市有他的私营企业，在深源公司占有30％的股份，也是深源公司三位博士之一。
沈小姐又是面挂那种神秘的笑，继续问，我们的副总叫什么？
副总汪笑汉博士，我比较熟，他管技术，是MN新材料专家。我问得无聊，像在作弄我，我不再理她，翻开了面前的喷镍技术资料。
她却来劲了，还在问，另一个副总兼财务总监姓什么，你知道吗？
我没回答她，但在我头脑里还是出现了潘秀毓。她是D市新厂筹备组副组长，一位美女博士，在现场办公时间多。定我的报酬时，与她讨价还价过两次。
我不无讥讽地望着她，你是不是还要问我总工办主任姓什么、工程部长姓什么？
沈小姐揶揄地眄视我，你没发现什么？
我能发现了什么？我说，我什么也没发现。
她又问我，你知道江董为什么挑你作法语翻译？
我说，他难道还能有其他选择？
就凭你法语水平高，他就录用了你？
我和她打哈哈，或因为我长得好看。
她摇了摇头，说，你从江漆汪潘姓氏……
她这一提示，我茅塞顿开，他们姓氏都带三点水。这不过是凑巧，能说明什么？当然我也清楚，现代化企业里搞家族主义，地方主义等拉帮派的屡见不鲜，可用这种笔画姓氏方法来形成领导结构的还罕见。
我不禁哈哈大笑道，你是说，这里是水泊梁山，他们重用你，是因你入伙了。
她说，你明白了把，为什么选你当翻译。
我姓满，却也带三点水。我说，我是过路客。
我也是寄人篱下。
那是逼上梁山的啦？
更确切地说，是混进梁山来的。
沈小姐回到原来话题，向我建议，你最好把老外的名字重新翻译一下。
你想拉老外上梁山入伙？这这好办。
我按发音，译成活尔漫。
沈小姐拍手叫好，说江董看了这名字一定会高兴。
我却说，活带水，漫也带水，只怕水太多，水漫梁山。
她听我这话，似吃了颗霉花生，呸，你这乌鸦嘴。

沈虹只负责联络工作，按理事不多。事实上，她是总工办最忙的人。白天忙过手脚不停，晚上还加班。她管得宽，几乎代替了总工办主任的工作。温梁谷原先是省化工研究所副所长，退休受聘，在C市的MN新材料老厂是他负责设计的，算得上深源公司的元老了。他看不得沈虹那天马行空的疯劲，但又想，你逞能，就让你干吧，我还与你争什么高低？我正好图个轻闲。
沈小姐传达江董指示，还监督落实，负责检查。她俨然董事长，好发号施令。可总工办三位主管工程师哪会把她放在眼里。P车间的康玉莲和F车间的李正富是高级工程师，E车间的汤又发虽是中级技术职称，可他参加了老厂设备的设计安装调试。你沈虹调进深源地皮还没站热，何况你学的专业与MN风马牛不相及，而且你这些年来工作中也从来没接触过MN，你有什么资格在我们面前指手划脚。
然而他们对沈虹真还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和她一样，对于从法国购来的这套MN设备，都是从零开始。比较老厂的土设备，它的最大特点是自动化程度高，整个加工系统有很大不同。现阶段，他们都在活尔漫的指导下负责设备安装。沈虹很会利用江大为的权力和活尔漫的技术。康玉莲说她狐假虎威。确实她是只狡猾的狐狸。狐狸的另一个天性是狐媚。她没妩媚的容貌，可她善于故作媚态。在江董面前摆弄她的短辫子，在活尔漫面前目光放电。
三位主管工程师有时还得听她摆划，这并不是因为她开口江董闭口活尔漫就把他们吓唬住了，而是她对法国这套设备懂得比他们多。这是因为她在活尔漫跟前，显得学而不厌，而活尔漫却真是诲人不倦。
我常见她与活尔漫一块，戴头盔，穿工作服和高腰雨鞋，在泥泞的工地上，揭开盖在机器上的油布，对照图纸，一台台查看。活尔漫太熟悉这些机器了，你捡起摊在库房地面上的任何一个零件，他都能说出它是那台机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