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乡有騃痴者二人，相貌仿佛，形容类丐者，终日蓬头跣足、褴褛垢面，比肩游于市廛。或徘徊肆户间，或久坐树荫下，朝出夜藏，不知其处。不乞食，而三餐有继，知者云：彼，兄弟也，生而愚呆，父母无计，唯资其食宿，听其游走。
初见此二兄弟，余方髫岁，始讶而异之，探以语言，唯笑，再诘，则去而不顾。后时见之，久而以为常，苟十数日未遇，竟或怀之。及余求学异地，书箧剑囊、萍鸟飘零，则四五年间几忘失矣。
适返乡从业，又屡遘之，未觉其年齿之易，犹如初见时之半百。
一日，见二兄弟各牵一犬为戏，乃吾乡惯养之类，体小而灵，俚语谓之“板凳腿”者。自是，每遇彼，则并见其犬，温良可爱，与主相洽，主人有食，分而食之。余乃觉其逸，叹红尘幻网，利锁名缰，诚不若此二子之随心快意也。
又一日，友母丧，余往吊之。殡于郊野，亲者胡跪哀号、吾辈襄事过语，喧乱大作。时，偶于人群外睹二兄弟，神色冷然，默而注目，不似向日之嬉戏，余心下大惑。古人云：生死亦大矣。殆彼二人念人之生死耶？若然，孰谓彼憃而愚也！
余乃私名此二子曰“清渊二仙”，清渊者，吾乡古称也。脱于网罾而慧者，非仙欤？亦未尝外语于人，恐智者之笑余痴也。
前月余，余赴饮宴，醉而归，夜自深矣。时星疏无月，街市阒然，昏灯下，见二仙之长者，垂首蹲坐路侧，一犬卧其踵。盖此二仙行住未尝稍离，今不见其弟者，何也？余怪之，欲前问，恐无果，又兼自笑多事，乃去。
昨，偶闻其弟卒且半载矣，未病而忽卧，茶顷即逝。余乃忆彼夜灯下之见，刹那百感迸发，继之悲沉不已，久也如失故友。
《易》云：憧憧往来，朋从而思。二仙何姓？父母谁人？今弟此殁、异日兄将何终？众皆见闻而不惊，唯余端身敛容以为记，不亦如二子之騃痴乎？然，而令世知吾乡此二子，则庶几非唐丧笔墨焉。

古云仙骨谁忘俗，
我见清渊二子淳。
衣食疗形无赘用，
形骸适意未乖真。
非空万念非能定，
不爱千金不识贫。
咄君眼底愚痴者，
恐是红尘上智人。

注
1.“古云”：古联曰：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2.“衣食”：佛门食时五观想之四云：“正事良药,为疗形枯”，谓为续命故，乃进食，未可择其精粗也。
3.“形骸”：禅宗三祖僧璨禅师《信心铭》：“系念乖真”。
4.“非空”：白居易《晏坐闲吟》有“愿学禅门非想定，千愁万念一时空”之句，此化而用之。
“咄君”联：《六祖坛经》:“上上人有下下智,下下人有上上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