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确实老了。这几年，日子好了起来，父亲却比以往更为沉重。
秋天里，父亲背手站在田埂上，目光眺望远方，远方一片苍茫。父亲没有看到他要看到的内容。原野上的父亲，不再象是大地的主人，而是大地的孩子。
我知道我的父亲，一个与土地打交道几十年的农民，此时，一种巨大的孤独正向他袭来。村庄的四季，以及那些激动的情节，还有彰显父亲那鲜活生命力的往事，此时正在他的眼前浮现。激情燃烧的岁月正在蚕食他苍老的心灵。
牛是父亲最好的伙伴。从我记事，直到前年，父亲的日子没有离开过牛。当现代文明席卷村庄，当轰鸣的机器开进田畴，父亲象是在抵御一场战争，一个人坚持牛耕到最后。我想象得到，当众多如父亲一样的农人在乡间的田野享受现代文明带来的轻松与快乐时，父亲驾犁锄田的情景，正在以诗画般的意境，悲跄的与一段历史告别。以后的日子，我的父亲，曾经牵惯牛绳的手，显得无处可放，极不自然;我的父亲，曾因有牛，早起的晨曦，听到的是无眠的咳嗽，晚归的傍晚，是那样焦躁不安。村庄里没有牛群，没有牛哞，没有牛粪的气味，还有放牛娃嬉戏的声音和身影，一点也不象我过去的村庄。
还有稻场，我的乡亲们曾经张扬丰收与激情的舞台，如今长满了荒草。那些日子，当秋天的脚步缓缓走来，乡亲们从离村庄很远的地方挑来上成的黄土，开始整地，洒水，碾压，晾晒，精细的整理稻场，如同打理着精细的农家生活，那场景，象是在预备一场盛大的农家喜事，隆重而热烈。初秋里，阳光明亮，微风清凉，男人，女人，孩子，还有狗，都在谷垛围成的稻场里沐浴着一个季节的喜悦和安详。可是现在，我的村庄已经看不到记忆里秋天的景象了。脱粒机抬进了我的院子，父亲与操作手轻松的收拾一年的收成。院子里见不到父亲碾磙，起草，扬风时矫健的动作，头顶的上空也看不到云鸡飞翔的姿态，还有原野里飘荡着孩子们清爽的笑声。机器替代了农具和人力，我的父亲比过去更为沉默寡言。
不能就这样让所有的记忆远去或消失。在村庄已变得面目全非的时候，父亲开始了他的收藏。
当秋天接近尾声，所有的农事已经忙完，父亲就在初冬的阳光里，一件件整理他曾使用过的农具，犁，耙，操子，镰刀，锄……，面对这些整日为用的家什，父亲的眼神是那样明亮。父亲想用收藏农具的方式，收藏他对村庄的记忆，还有过去的日子里，那些五谷丰登的生活。寂寞聊奈中，父亲总会走进那间并不宽敞和规则的小屋，深情端详每一件农具，那神态，就象将军在检阅当年的士兵。远离土地和村庄的我，将小屋视为父亲的博物馆，每当双脚迈入，憧憬和敬仰油然而生，千般滋味涌上心头。
牛没有了，稻场不见了，村庄的很多事物都已改变。我那身强力壮的哥哥，善良热情的嫂子们走进了城市，在人群中惊慌地穿梭，在高楼大厦之间辛勤地劳作，在一片好奇的世界里小心翼翼地生活。城市的喧嚣淹没了原野上他们粗犷的声响和朴素的欢乐，而在离城市很远的地方，我的村庄，却比以往更为安静寂寞。
是的，父亲是孤独的，可是走出村庄的我还有村庄的孩子们以及走进城市的我的哥哥嫂子们呢？在现代生活的背后，我常怀想我的村庄，有牛哞的四季，布谷声声的清晨，山花漫野的五月，以及生动的每个日月晟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