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耕生产开始了，下午放学回家，父亲叫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放牛。
牛跟着父亲耕田，劳累了一整天，饿得两边的肚子瘪了下去。我牵着牛，来到村子后面的河滩上，放开缰绳让它吃草，直到天黑，牛肚子两边鼓得滚圆，才把它牵回家。
放牛是件很快乐的事情。特别是星期天，我们一群孩子，把各自家里的牛牵到一起，让它们无忧无虑地在河滩上吃草、玩耍，而我们则在大樟树下看连环画、玩捉迷藏、做游戏……
有时候，牛很调皮，趁我们玩得起劲不注意它们的时候，跑上河滩，吃水稻田里的禾苗，害得我们回家挨当生产队长的伯父一顿臭骂。
我家那头牛是一只六岁多的黄骚牯，长得高大威猛、膘肥体壮，一身金黄的皮毛油光水滑，头上那两只犄角象两把尖刀刺向前方。惹得村里那些发情的母牛，哞哞叫着向它投怀送抱。
有一次，黄骚牯和正喜家的那头黑公牛为争宠一头年轻的母牛而大打出手，它们头顶着头，角抵着角，四肢挺得笔直，卯足全身力气，你进我退，你退我进，不知斗了多少个回合，直顶得头破血流，仍然不分胜负。我和正喜急忙拉住牛的缰绳，怎么也不能将它们分开。其他的孩子们看着两头牛生死搏斗，高兴得手舞足蹈，拼命地叫喊：“加油！加油！”
父亲见牛受了伤，心痛得不得了，严厉地批评我没有把牛看好。对于农家而言，一头耕牛抵得上家里一个劳动力，牛养得不好，就无法耕田种地。因此，父亲对我家的那头黄骚牯十分疼爱。耕田的时候，牛拉着犁耙哗哗地跑，速度稍慢，父亲就会扬起手中的竹梢，抽得啪啪的响，但我从来没见父亲真正打过牛，那手中的竹梢总是落在犁耙上。
有一天，村里来了两个阉牛的人。我家那头黄骚牯被齐鼻吊在村前祠堂廊檐下的榨酒架上，四条腿也用绳子绑得不能动弹。阉牛人手拿锋利的尖刀，将黄骚牯的两只睾丸割下，血淋淋地用盘子盛着。
吃午饭的时候，父亲将割下来的“牛卵子”用辣椒炒了，和阉牛人津津有味地吃着下酒。可我连筷子也不敢动一下，直觉得胃里阵阵作呕。我还在想着黄骚牯被阉割时的痛苦情景。
一星期后，黄骚牯的伤口完全痊愈。被阉割了的黄骚牯耕田更有力气，拉着犁耙跑得更快。更奇怪的是它见了发情的母牛也不会挣断缰绳，“哞哞”叫唤着去和母牛亲热，再也不会和其它公牛为争宠一头母牛而斗得死去活来。
又是一个晴朗的傍晚，太阳离西边的山峰还有好几尺高，我放学回家，丢下书包就往父亲耕田的地方跑，等待父亲犁完田后将牛交给我。
我蹲在田埂上看父亲犁田。那是一幅多么壮美的农耕图！绚丽的晚霞中，父亲稳稳地扶着犁铧，吆喝牛飞快地追赶着快要落山的太阳。此时的黄骚牯已经变成了黄犍牯，体格更加雄壮，拉犁更有力气。你看它，牛头高昂，两只犄角刺向蓝天；四腿飞奔，田里溅起阵阵水花。父亲扶着犁把手，只有一路小跑才能赶上牛的脚步。不一会，在他（它）们身后便出现了一大片深深翻耕过的黝黑的泥土。我从这幅美丽的农耕图中，看到了田野的广阔，禾苗的青翠，稻穗的金黄；看到了一派欣欣向荣的丰收景象！
小学毕业后，我离开家乡去城里读书，虽然不能天天和黄犍牯在一起，但寒暑假回家，总要牵着它去田野河滩，度过一段段美好的时光。我和黄犍牯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每次牵它出去时，它总要用温润的舌头舔我的手背，吻我的脚趾。河滩上的草吃光了，我们把牧场扩大到河对岸的山坡上。过河的时候，黄犍牯便会顺从地俯下身子，让我骑在它的背上，载着我涉过河面虽不宽阔但水流非常湍急的险滩。
以后我参加了工作，回家的次数少了，和黄犍牯亲密相处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少，但我心里还是经常惦记着这头老牛。粉碎“四人帮”那一年，我回家乡过年，突然发现黄犍牯有点老态龙钟，身架没有以前那样威武，皮毛没有以前那样光彩，走起路来也不象以前那样雄健有力四蹄生风。父亲说，黄犍牯老了，不能耕田了。这时，我才知道牛的生命力只有十多二十年，它们最后都逃脱不了被人宰杀、变成人们餐桌上的美味佳肴的悲惨命运！
农历腊月二十四日，是过小年的日子。清早，父亲脸色十分凝重地告诉我：生产队里已经决定宰杀我们家的黄犍牯，将牛肉分给乡亲们过年。我的心里涌上一阵酸楚。这头和我们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牛，今天就要结束生命，而且会被千刀万剐，一块块分给各家各户油煎火炖，那是多么的残忍！
吃过早饭，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事也不做，早早地来到牛栏边，呆呆地望着黄犍牯出神，回想着以前牧牛时一幕幕快乐有趣的情景。
不一会，村里来了几个壮年汉子，从牛栏里牵出老犍牯，往村子后面的那棵大樟树下走去。大樟树下那块空地，就是历年来宰杀老牛的屠宰场。
黄犍牯仿佛知道了自己的命运，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个脚印地慢慢走着，失去了往日的威武，没有了拉犁耙时的欢乐。我也挪着同样沉重的步伐，慢慢地跟在后面。一个壮年汉子嫌牛走得慢，举起竹梢在牛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下。黄犍牯竟象毫无知觉，仍旧不紧不慢地走着，那神态就象革命烈士英勇就义慷慨赴死！
大樟树下早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牵牛的人一斧头捶向黄犍牯的脑门。老牛轰然倒地，眼里流出泪水，四脚不停抽搐。然后，他们用尖刀剥去牛皮，剖开牛肚，取出心肝肚肺，熟练地将牛腿肢解，将牛肉切成一两斤、两三斤不等的小块。最后，一个人回到村里，通知各家各户来大樟树下分牛肉。
还有几天就要过大年，过年本来是应该快乐的，但这几天我的心里一直笼罩着黄犍牯被宰杀的阴影。父亲知道我的心思，安慰我说：别难过，牛是畜牲，畜牲生来就是被人奴役宰杀的，明年我们还会再买一头小牛。
听了父亲的话，我半天沉吟无语。
牛的一生十分短暂，吃的是草，住低矮潮湿的牛棚，生活待遇很低，可它们却要负担沉重的劳役，犁田耕地，稍不留意就挨农人鞭打，老了不能耕田，还要被人宰杀，剥皮抽筋，千刀万剐，肉被人食，皮做成革，骨碾成灰（做肥料），把一切都贡献给了人类。这是何等高贵的品质！而我们人类，是动物中的最高等级，却缺少牛的那种奉献精神！
我似乎懂得了，在语文课本里，鲁迅先生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