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我去北京参加一个会议，走的匆忙，没买上卧铺，只好上硬座了。
八月的天气非常的热，上了硬座车厢，我的座位在车厢最头上，还是一个单座。车厢里的人很多，坐到我对面的是一对操中原口音的年轻农村夫妻。男的很高，很健壮，黑黑的皮肤，大大的手，头发乱糟糟的，身上散发出难闻的汗味。女人也是黑黑的皮肤，怀里抱个孩子，孩子很瘦，同样一股冲鼻子的尿臊味。两个人不说话，女人坐在里边靠窗户，抱着孩子看着窗户外面，男的问一句才勉强的回答一句，但眼睛却始终看着窗外。他们有一个很大的旅行包，塞到座位下面都很吃力。他们的衣服都很不合体，包括那个包在怀里的孩子，上身穿的衣服也是件很大很旧的童装，下面没穿裤子，也没穿鞋子，随地撒尿，然后又光脚站在湿漉漉的地板上。
对面是这样一对夫妻，我可真够倒霉了，光是三个人身上的味道就熏的我几乎不敢呼吸，还有那孩子看到我的任何东西都目不转睛，弄的我不得不给他，而她的爸爸妈妈也从来不说声谢谢，似乎我是该给他孩子的。我努力的和女的搭腔，可她却不愿搭理我，那男的只要和那女的说话，不是喊就是骂，浓重的方言让我很难听懂他们的话，开始还去猜猜，后来干脆懒得听了。
去其他地方转转，想看看有没有空座位，找机会换个位子，那个地方简直不是人能呆的。找了几个车厢，不光没有空座位，连狭小的过道都站着不少的人。我只好垂头丧气的回到自己的车厢，座位竟然被人占了，我只好拿出自己的车票，请占我位子的人起立。
一天一夜，那对夫妻没有和我说一句话。我奇怪他们竟然也没有吃一次的饭，只是偶尔喝点水。那男的也不自己去打水，只有列车服务员来送水，他才用一个很老的缸子接点水。女的几乎滴水未进，孩子饿了就去女的怀里吃奶，女人只有看孩子时，那眼神才温柔起来，余下的时间是一种冷漠或者呆滞。
第二天晚上，男的躺在地板上睡着了，我在翻看着《读者》，突然感觉脚被碰了碰，我下意识的移开。一会又被碰了碰，我低头去看，是对面那个女的，我抬头去看她，她把手放在嘴巴上对我意识不要说话。我很奇怪的看着她。她压低嗓门俯身对着我的耳朵说：“妹子，帮我个忙。”带口音的普通话，她说了三遍我终于明白。我问：“帮你什么？”她用很不熟悉的普通话很慢很低又很急的说：“我是被拐卖的，在家乡已经有个孩子，现在这个是和他生的，我不识字，我想请你帮我给家人写信。”
我也压低嗓门问她：“为什么不跑？为什么不想公安报案？”
她回答：“他打我很厉害，看的很紧，我也没有钱。还有这个孩子，哎。”
我简直是在做地下工作，轻轻的找出纸笔，边写边问她一些事情还要边看地板上他的丈夫会不会醒来。
看着我写字，她的眼睛充满了希望和泪光，我看出她的激动，我指指她的眼睛又指指地板上她的丈夫，她立刻明白，快速用手擦了掉出来的眼泪，然后很感激的看着我和我手中的纸笔。
写了几行，地板上的男人起来用很狐疑的眼光看了看她，然后又看看我。她装做给孩子喂奶，那眼神又恢复了呆滞。我很不友好的看了他一眼，把纸笔大大方方的收起来。碰到我的眼神，男的很快低下头然后转移了目光。
一个晚上，我在考虑怎么写信。女的是写给自己父母的，这个信才开头就被男的搅了，我在想，除了写信是不是还有其他能帮她的办法呢。比如找列车上的警察报案，比如给周围的人讲真实情况，求得周围人的帮助，再比如中途下车找警察然后回家。可又想，万一女的在撒谎不愿意和男的过故意这样说，那我不是多事嘛。等明天找机会问女的。
半夜醒来一次，女的和孩子都睡的很香甜，男人也靠在女的肩膀上，看着三个人，我很奇怪的认为，他们是幸福的一家人。假如女的是被拐卖的，会带着女的坐火车带着孩子出门吗？通常都是锁在家里的，这样的三口之家太常见了，我感觉自己太单纯，太轻易相信别人说的话。
天亮了，我故意当着那男人的面找机会和女的说话。我才说一句话，还没等她回答，男的就开始同女的争吵，然后那男的很凶的挥起拳头，女的立即低头不吭声。我很生气对那男的喊：“你凶什么，我怎么就不能同你老婆说话。”
他没有搭理我而是用很戒备的眼神看看我，然后狠狠的对女的嘟囔了一句什么。
直到中午，男的没有离开座位，女的要去卫生间，男的也一起跟过去。好容易买了个饼子，他给女的一小块，自己很快的吃那着那大半。虽然噎的直仰脖子，也不喝缸子里的水。
男人高大的身躯坐在椅子上显得那么古怪，他也不说话，偶尔抱一会女人手里的小男孩，露出很别扭的僵硬的笑容逗逗孩子，可那孩子在他手上没几分钟就开始咧着嘴哭，女的赶紧伸手过去抱过孩子，果然，孩子一到女人怀里立刻就笑了，脸蛋上还挂着笑。
孩子拉屎在地板上，女人从提包里摸出来一块看不出颜色的破布，给孩子擦了屁股，然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拽了张小餐桌上包东西的报纸，把地板上的屎包起来，递给男人。男人接过报纸团，站起来去了卫生间，他们没有说话，就是简单的动作交流。
看着男人的身影到了车厢那头，女的立刻激动了起来，兴奋的脸都发红，对我说：“帮我写信，给我爹说，我被卖到山东一个村里，挨着郑州，叫大王庄，让他们放心，这里能够吃饱饭。”
我很快写完这几句，看着她，等她的下文，她却没有言语。我问，就这些？
她答：“嗯哪，就这。”
我接着问：“你不想回家？”
她答：“不想，老家太穷，吃不饱饭。”
“可他打你，买卖妇女是犯法的。”我有些着急了，也想真的能帮助她回老家。
“有孩子，丢不掉，能吃饱饭，回去，孩子咋办，还和我一起挨饿。”女人看看怀里在揪衣服玩的孩子，几个字几个字的往外蹦着。
男人回来了，女人又麻利的在地板上拿起一个纸包递给男人，男人显出烦躁，说了句什么，估计是骂人之类的，但还是接过去，往卫生间那头走去。
“你让我帮你写信就是给家里报个平安，让他们放心，是吗？”我基本明白了女人的心思，估计男人听不见我们说话，我继续问女的。
“嗯哪。”女人说完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