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诗人的那天我刚从操场跑完八百米回来，虽然是春天四五月的清晨，可我的额头上还是蒙上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一个人徘徊在路上，在清晨寂寥的人群中似乎有着一股卓而不群的气质，吸引我目光的应该不仅仅是这种气质和他那因为常年清洗不彻底或者根本就不清洗的模糊颜色衣服，还应该包括他脖子上那条略呈灰色的白围巾和手中那本残破的《圣经》，这让我恍惚回到了１９４９年５月４日的长街上。
他在路边徘徊着，一脸的苦大仇深，或者应该叫做诗人特有的忧郁气质。嘴唇不停地翕动着，却总是念咒语般不给人听清楚。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刻意慢下了脚步，极力想弄明白他在嘀咕些什么。然而半晌却仍无所获，我准备失望地离开，却听到他在瞬间爆发似的仰天大喊：年轻的生命们啊，你们在迷惘些什么啊，让我代表神来放牧你们吧……
许是偷窥者本身就心存委琐吧，我颤抖了一下，拔步飞奔而去。偷空回首间发现新鲜朝气的阳光猛得刺穿了那双刚才迷茫现在炽热的眼睛。
真是个疯子，我想。

第二次遇见他的时候，他正在热烈地和几个小学的孩子争执着什么，原本就很显目的大鼻子此时一片赤红。我走到他们面前听了一会才
明白原来起因是小孩子对于他能背诵全本《圣经》的质疑。一个年龄稍大的女孩子在争执中夺过了那本《圣经》，随手翻开一指，便挑衅地眯斜起眼睛等待他的背诵。他竟认了真，滔滔不绝地背了下去，怎么说也不停。女孩子吓着一般把书一扔就领着那群孩子们落荒而逃了，我嬉笑着拣起书还他，他这才住了口，鼻子朝天地问：“你，看书么？”我用力点点头，生怕他看不见。“热爱吕特博夫吗？”我一惊，靠！诗人他妈的就是诗人，说个喜欢都用热爱，热爱个人名字都长，就是有层次。看我不语，他头昂得更高了，
“让*博华萨呢？”我摇头。
“若阿金*杜贝莱呢？”
我再摇，“我知道海子呢，他不是前几年卧轨死了吗？”我忽然觉得我的回答有点讨好的意味又像在勉强撑着中文系的自尊。
他嗤笑，开始背诵：远方游客到罗马来寻找罗马／在罗马却看不见罗马的遗迹／你所见的这些古老宫殿、墙壁／凯旋门，就是所谓罗马的伟大……
我死死地瞪着他，用牙齿咬出两个字：疯子！！

第三次见到诗人的时候我把自己文章给他看。他扫了一眼后便无比轻蔑地摔给我：“垃圾，全是垃圾！我看不起你写的东西！这些于生命，于人类没有任何拯救的东西存在于世界就是一种污浊，只有诗歌，只有诗歌才能使人类走出精神的荒漠！别的东西都是垃圾！都是垃圾……”
我恼羞成怒，愤恨一泻而下：“什么狗屁理论！诗人全他妈是社会寄生虫，整天就知道幻想，幻想自己是全人类的救世主，幻想被我们腐蚀了的下一代的灵魂只有你们能拯救，幻想你们是全人类的精神支柱，幻想所有的人都要皈依，对你们顶礼膜拜！狗屁！你们这些无耻之徒！！不要以为自己可以改变整个历史，历史从来不为谁改变，尤其是不会为诗人改变！！把你们这些人扔到荒无人烟的地方饿着，看有几个诗人能抱着狗屁诗歌去死，全他妈是虚伪的东西！看这个世界吧，不懂诗歌的孩子也一样健康成长，不像某些人就知道叫嚣，有个屁用！心中是佛祖看人皆是佛祖，心中是狗屎看人皆是狗屎，你轻蔑我的时候更多的是在轻蔑你自己，让全世界你这样的诗人都去死吧！！！”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他在我如炬的目光中神色慌张，沉默离去。
“疯子！！！”我不甘心地痛打落水狗。

后来，紧锣密鼓的学院评估就来了，我在忙得晕头转向应付上级领导的同时也就暂时忘记了诗人，可是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有一天听隔壁院长女儿静静说诗人被秘密劝退了。我十分惊讶，静静一撇嘴，说：“还不是因为评估。那天市长陪同上级领导来视察的时候正好在一草地边碰上他，他莫名其妙地就开了口：你们这些绿色的年轻生命们啊／你们呻吟吧／在黑暗的脚下呻吟吧／呻吟你们的痛苦／呻吟你们的卑微／请让我们尽情的呻吟吧／丑陋的人们啊／从我们身上拿走你们的臭脚……市长当时脸就绿了，踏在草坪上的脚狠狠地收了回来，再后来就不知道了，再后来听说诗人去解释那首环保诗歌了，再后来诗人就被劝退了……”

我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的诗人前仆后继地死了，不管是真正的诗人还是伪装的诗人，最后只有死亡是他们的归宿，不同的是真正的诗人死于自己制造的精神监狱，虚伪的诗人死于自我追求的名利圈套，但终究不还是死了吗？不管是怎么个死法，是诗人就得殊途同归，是诗人就得皈依死亡。
妈的，人还是现实一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