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每个人都做过梦，许多人一辈子都在做梦。有人梦想当官，有人梦想发财，有人梦想成仙得道，长生不老。形形色色的人，自然有形形色色的梦。
陈阿大很少做梦。他是一个勤扒苦做的人，一辈子勤俭，总是节约过日子。他没有升官发财的梦，更没有长生不死的梦，作为一个人，当然不可能没有梦。只是，他认为，这些梦对他来说都不现实，空想无益。他父母是三年困难时饿死的，当时他才十六岁。他结婚是在饥饿过后的两年。当时，他是个孤儿，要找个像样点的女人十分不容易。恰好在孤儿院里，遇见一个父母都被饿死的孤儿，他们就结了婚。在孤儿院，虽然他们也有粮食供应，但总是吃不饱，总得在外面弄点野菜，找点麦粒来填充肚子。那个女孩有先天性的心脏病，加上水肿，他十分可怜她。他弄回来的野菜，麦粒，总要分给她吃一些。孤儿院撤消，形势好转，各人都回生产队去，女孩就跟定了他，成了他的妻子。他十分疼爱她，知道她有病，从来不让她做重活。可是，她的病得真了，只是苟延残喘地延长生命而已。他们结婚第二年，生了一个男孩，又过二年，她就去世了。陈阿大又当爹、又当妈拉扯着独生子成人，一直两父子一起过日子。
儿子已经二十四岁，说起种庄稼，独生子像老子一样能干。性格也像老子一样，为人十分诚实，对他很孝敬。陈阿大说啥，儿子都听他的。改革开放后，他们年年丰收，但经济条件却不十分富裕。他四处托人为儿子说媳妇，那些人总认为他们家条件不十分好，说了好几处，人家都不答应，独生子的婚事，就只有没再说。
[二]包产到户以前，他两父子的粮食总是不够吃。那时，每年要到附近有粮的生产队去借粮，借一百斤玉米还人家一百斤大米，一年根本没吃过几顿白米饭。包产到户后，他们的庄稼做得好，他家两父子的粮食大大吃不完。他家已是连续六年获得丰收，粮食将大囤子、小柜子都挤得满满。挨过饿的人，十分知道挨饿的滋味，对于粮食当然看得很宝贵。为了怕谷子霉烂，陈阿大总是先把第一年的陈谷子吃了，再去弄第二年的来吃。一年一年，他不停地翻晒谷子，家中却一直吃着陈粮。虽然是农民，但是新米是什么味道，他们却没尝过。他家虽然不很富裕，但并不缺钱。他是篾匠，随便编织点什么东西去卖，就解决了全年的油盐、化肥钱。加上喂养鸡、鹅、鸭，他家的生活过得轻轻松松。
粮食多了，家里堆不下，儿子主张卖点粮食，他却坚决不同意，他害怕又遇上第二个三年困难。只有在前年粮食实在无法堆，他才让儿子去换了百多斤粮票存下来。不久，粮票作废。他白送了百多斤粮食，他唉声叹气叹了一阵，从此更是什么都不相信，认为什么都没有粮食好。儿子怪他没有将粮食拿去卖成钱，而去换粮票，他却教育起儿子来。他说三年困难时，一斤米价曾经卖过六、七元。当时，有钱又怎么样，没有粮食照常饿死。那时，他就是因为没有粮食才挨饿的。若是有今天这么多粮食，就发了财。他告诉儿子，王某是生产队炊事员，他家现在三间房子，都是当时用五斤粮票换的。别人在挨饿，他却在生儿育女。不然王家能像今天这样人多、财多么。陈某现在生儿育女的老婆，不过吃他一碗饭，就跟定了他。儿子听父亲说过去的事，总不便反驳，不过儿子总感觉父亲的想法不合时宜。他总得结婚，总得生儿育女，而今没有钱，谁愿意嫁与他。人说无商不富，他就想做生意发财，可是本钱从什么地方来，他就想将粮食卖掉作本钱。可是父亲坚决不干，他无论如何说，父亲总是不同意，他家仍然是老样子。
[三]半夜了，月亮爬上远处山峰，陈阿大一直没睡着。他一直考虑如何给儿子攒钱聚媳妇。粮食是不能卖的，多编一点东西去卖，不是钱么？别看现在家里堆满粮食，儿子结婚，生了小孩，一下就要添两三个人，这点粮食够什么用？若再遇上荒年，全家就得挨饿。又会饿死人。对，这粮食不能卖。朦胧之中，他睡着了，不过没睡得很死，平时没有梦的他，竟然做起梦来。
他梦见遇上了五十年罕见的特大灾害。那年，老天连续不下雨，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地里的草，一点即燃，粮价陡涨，涨到每斤十元。许多人户断炊了，有的摘野菜过日子，有的四处流浪，去外面乞讨。有钱的垄断了粮食市场，无钱的饿得来面黄肌瘦。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许多人得了肿病，全身浮肿，一按一个窝。有人饿死了，一家家的死，有人以观音土、枇杷叶充饥，有的煮死人肉吃。周围的人都羡慕他家，说他有预见。他把吃不完的粮谷给了一些人，这些人都十分感谢他。灾害似乎持续了很久，原来有钱人可买到高价，后来市场上也没有粮卖了。他有一个朋友，曾经在银行存有一笔款，票子不值钱，朋友把钱换成了黄金。可是，黄金也不管用，朋友仍然饿得没法，只好来找他。他让朋友吃了三天饱饭，但他不能一直养着朋友，朋友回去就死了。原来那些住高楼的人，却因缺粮就饿死了，他只用了五斤粮食就换回了一间高楼。他总共换了四间高楼。他自己住一间，其余留给儿子媳妇住。他独生子不再是一个媳妇，要多少都有人跟他。他儿子选了两个能干的，果然为他生了两个又白又胖的孙子。他家的日子过得很红火。正在他得意忘形时，他听见有人说：“大家都在挨饿，他龟儿还有那么多粮食，走！抢他去！”一群人拿着棍棒、锄头，到他家抢粮食来了。他儿子上前拦阻，却被人当场杀死，肠子流了一地。两个又白又胖的孙子，被人弄去煮来吃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媳妇，也被人杀来吃了。他大叫：“你们是土匪，你们不能这样，这是我的家！”有人没理他，有人说：“这种情况，什么是你的我的，大家都在挨饿，你龟儿还讲阔气。”他大吼：“你们是土匪，土匪！”“爹，谁是土匪？”他儿子叫醒了他。原来是一场梦。醒来，他的心还在剧烈跳动。梦中情景，他记得清清楚楚。他似乎突然醒悟。是的，若世间上大家都在挨饿的情况下，我一个人有粮食，能保得住吗？到了灭顶之灾的时候，世间还有什么你的，我的。那种情况下，无论如何，你也免不了灾害。他原来想存粮食，就是想防灾，但是那种情况下，粮食对他究竟是福还是祸？一想到梦中情景，他就感觉十分害怕。因此这粮食积存有何用？想通后，他就让儿子将粮食弄去卖了。
[四]儿子对他家陈粮进行了清理，有些谷子已经霉烂。他把近万斤谷子，碾成几千斤米，弄到市场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