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我，曾经有一个理想，将来当一名记者。未能如愿，还一直耿耿于怀。因为在我心目中，记者是一个很崇高的职业，可以铁肩担道义，妙手写文章。那时候，我不了解事情还有另一面，比如花边新闻、恶炒隐私、狗仔队、乃至文化流氓等等。这些东西，是记者从“娘胎”里带来的，自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尽管如此，形势的发展还是让许多人难以适应。
比如，著名导演冯小刚对记者就很生气。狗仔队全天侯、零距离的接触，让冯导感到不能承受之亲，忍不住动了粗口，还扬言：“想抽你！”然而，记者们怕就怕冯导不上火，新闻没有眼，以武力相威胁并不能解决问题。港台的名人法律意识比较强，想通过立法来改善境况。但面对新闻自由，法律似乎也感到为难。其实，在聚光灯下“裸奔”，和大众共享隐私，是名人必须享受的待遇。水能覆舟，亦能载舟，名人离不开名，也就离不开记者。倘能如此看开，冯导大概就不会恨记者恨得牙痒痒。
有钱的老板都精明，无利不起早，对记者惹不起、躲得起，不主动结交。然而，老板们的算盘有时由不得他们自己拨。老记们时时关心着企业家，并选择他们中间的一些人交朋友。结交的方式有点像武侠小说——不打不相识。时下中国先富起来那部分人，或长或短都有尾巴。通过明查或者暗访，先打草惊蛇，然后再酌情处理。倘若“态度”好，就网开一面，卖个人情，落些好处。交这样的朋友，老板们心情不会很爽。但两害相权取其轻，“匿怨而友其人”，也算两相情愿。高明些的老板，未雨绸缪，平素主动交几个记者朋友，以备不时之需。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一个人并没有生病，却交医生做朋友，等到发病，会给医疗带来许多便利。
政府官员重视舆论，当然也重视记者。记者下基层，会真正找到无冕之王的感觉。无论走到哪里，都能享受高规格的接待。哪怕只是走马观花地采风，地方上也会礼遇有加。倘若手握尚方宝剑而来，那就要加倍小心伺候了。在许多场合，尤其在酒席上，官员们还常常礼贤下士，与记者称兄道弟套近乎。然而，殷勤的态度常常不代表尊重。人们供奉灶王爷，只是因为担心他上天不言好事。对于那些狐假虎威、顺便打秋风的笔杆子，笑脸相迎、笑脸相送以后，领导们投给客人后背的也许是不屑的冷眼。其实，记者们倒是真心与“官”为善的。虽然他们手中的笔原本是为老百姓讨公道的，可公道并不能为他们自己带来现实的好处。为了自己的功名利禄，记者们必须正确处理和权贵的关系。假如为了小老百姓而与这些人闹僵，那就大大的不合算。因此，明白的老百姓并不把记者当作自己的亲人。
平心而论，倘若评选当今社会最讨厌的人，记者大概会名列前茅。然而，现实生活中，记者却似乎处处受到敬重。说到底是因为他们有神通，而且广大，至少败事有余。新闻不自由，记者就很自由。负面报道名额有限、计划分配，给张三曝光，还是曝李四的光，记者有足够的“自由裁量”。据说，《焦点访谈》的后门终年排有长队，全是为了撤消报道的。如此临时抱佛脚，把握不大。远不如平日里就烧香礼佛，有备无患。
当然，无冕之王也不能无法无天。政治家办报，记者必须讲政治。然而，讲过政治，其余的一切就可以凭良心了。然而，良心这东西，并不可靠。面对名、面对利、面对“进步”，良心必须退避三舍。骄兵悍将，无拘无束，自然就为所欲为。记者们的胆量，还源于“媒媒相护”。据说，宣传部门有潜规则，媒体之间不能打内战。如此“行业保护”、一致对外，捅了篓子也兜得住。这些年，整顿行业不正之风，在许多部门（比如公安），都见了实效。惟独新闻界，“我自岿然不动”。
前不久，有幸出席一位民营企业主对记者的赔罪宴，那真是胜读十年书！那位老板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前来暗访的某省级电视台大牌记者，经过多方斡旋，才争取到请罪的机会。私下里接过红包，又听了老板再三的深刻检讨，酒酣面热之际，大记者豪迈宣布：“不管是谁，只要得罪我，我就给他厉害看。名人，我让他出丑；老板，我让他成为穷光蛋；当官的，我让他断了前程。当然，如果成了朋友，什么都好说。不打不相识，以后常来常往。”他的坦率，让去意无边感到绝望。
行文至此，突然想起一个与记者风、马、牛，不相干的职业——妓女。妓女与记者，属于不同的阶级，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不过，二者还是有共同点——都出卖东西。前者出卖肉体、后者出卖良心。然而，世界上的事情不太公平。出卖肉体的妓女长期遭遇“严打”，而出卖良心的记者却得到愈来愈优厚的恩宠。即便像冯导那样的大腕，也奈何他们不得。去意无边的文章更是螳臂当车，不写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