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我进入碧山闭关开始算起，如今已有小四百年了。
仿佛只是睁眼、闭眼之间，世间变幻、众生轮回，唯有朝云彩霞、日升月落，还依稀是从前的模样。
朝妍来唤我的那日，天朗气清，我倚在小河边撩水。她身着七色彩纱，脚踏祥云，轻飘飘落在我面前。
“师姐，真是好兴致。”她笑嘻嘻地打趣，凑到我身边，“还不准备出去么？”
我们飞升之前同为一门，她比我晚入师门两年，是以一直以师姐妹相称。即便成了仙，她依然改不了口。
我懒洋洋地看了她一眼，翻个身，面朝着树林闭目休憩。
她不肯妥协，伸手来拖我：“师姐，你不必担心，他已入了轮回，不能再扰你清修了。”顿了顿，又道：“你闭关四百年，我已寂寞许久了。”
我一怔，偏头看她，明媚的小脸上分明挂着几分落寞。
是了，她性子不大好，向来心直口快，不知得罪了多少仙人，弄得人家远远见着她便绕道走。在天上数百年，除了我，也没有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
我心生怜意，反手握住她，“你说的可是真？”
她立时明白我所指为何，当即点头如捣蒜：“师姐闭关后没多久，他硬闯碧山……”语音一顿，微微低了头，手指绕着腰带上的小穗子，低低道：“你也知道，他不过小妖，道行浅薄，哪里抵得住山神……”
我愣愣看着她葱白的手，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他竟来找我了么……
“后来受了重伤，我强拉才把他带走。你不知道他哭得多伤心……之后没多久，他便投胎去了。”
冰凉的溪水从裸足上流过，激起一阵酥麻。我干笑两声，作势要起，朝妍忙扶住我。
“那岂不是好事。”我笑道。
她随着弯了弯唇，眉眼间的落寞越发深了。
“原是我为了安慰他，告诉他你不肯与他一处，是因为天规难为。他闷不作声，谁知竟出了转世为人，修炼升天的想法。”她叹了口气，“可许是执念太深，如今两世为人，竟都走火入魔，无法功德圆满。”
捏住我的手，认真道：“师姐，我知你一心向道，避男女情事如蛇蝎，只是他第三世入凡尘，菩萨说，若是再入魔道，魂飞魄散，怕是在所难免。“
我一震，口里泛干。
当初郊野初遇，我怜他遭人欺凌，伸手帮了一把。可谁知他从此情根深重，追随我身边百年。为了断他念头，潜心修炼，我才一意孤行入碧山，不曾想却是害了他。
罢了罢了，既是因我而起，自然应由我来结束。

二
半道上甩掉爱看热闹的朝妍，先去见了司命星君，然后一路直往长安。
我心里惴惴，一边脑中不断想着方才从司命星君薄子上看到的东西，一边加快速度，只盼能及时赶到。
将将落在相国府，脚跟着地，忽闻一声“吱呀“。
府门开了缝，一个包袱被人大力扔出来。我眼快地瞧清其间露出的婴儿粉面，手脚一动，那小人儿稳稳落在我怀中。
低头一瞧，他眨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定定望着我。嘴里含着手指，此时松开了，咧着无牙的小嘴冲我笑。口水拉丝，偏偏不会让人觉得邋遢。
我心里顿时一软。
真可爱，许久没有见过凡间的孩子了。软软的，香香的，抱在怀里觉得充实。
“你是谁？！“前方一声大喝，我抬起头，只见一个四五十岁的男子怒目瞪我。他一身衣裳极为富贵，面目轮廓隐约可以看出年轻时候的样子，料想也是个美男子。
“老爷！”凄厉的女声响起，一位美妇人从门里被人搀扶出来，瞧见我抱着孩子，松了口气，转身又扯住男子哭喊。
“那是我们的孩儿啊，您怎能听信道士胡言，要致他于死地？！“
我一怔，再次低头。
怀里的小人儿又一次活色生香地无声对着我笑。
将星，真的是你。

其实那道士不算胡说，将星前身本是妖，便是骨子里，也带着这股气。
只是他到底投胎轮回，即便道士窥得了天机，也不该胡乱说出来。
我抱着这孩子，忽就湿了眼眶。
四百年，再见，你已是这副模样。
虽然仙家应摈除七情六欲，可将星，我还是难过。
深呼吸，抬头，眨了眨眼，弯起唇角，笑道：“你若是不要他，那我便带他走了。”
纠缠的两人愣住，呆呆望着我。
半晌，男子叹了口气，转身进了府门。
美妇人对我招招手，示意我跟着进去。
我笑笑，抬步跟上。

相国夫人李氏感激我救下小公子，问清我孤家寡人，并无去处后，留我在府中住下。
我本就是为了他而来，自然顺势答应。从此留在相府，守在他身边，当个伺候的小丫鬟，日子倒也过得潇洒自在。
一晃眼，他便长到了五六岁，眉眼间隐隐露出当年的样子。
学诗书礼仪，处事待人皆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他知父亲不喜欢他，所以与母亲和我亲近，言语间唤我做“姐姐”。我不允，怕他日后生出绮思，硬要他称我“姑姑”。
他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乖乖照我的话做。
我从他还在襁褓中开始，就灌输一些佛经道义，可他愣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我想着，要不然，等他再大些，就鼓动他出家。当然，这些小心思不可让李氏知道，否则定要与我拼命。
日子顺风顺水，我过得太过舒适，后来又想，不出家也行，好好当个凡人，只要不入魔道，等阳寿尽了，顺其自然去头胎，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谁料就在他七岁上下，当初那个道破天机的道士又来了。
那天我在房里喝酒，已至微醺。
丫鬟小环忽然冲了进来.
“姑姑，出大事了！”她年纪小，但处事谨慎冷静，一向很得我的看重。
这次连她都急得满头大汗，自然可知事态严重。
我慢悠悠放下酒杯，她已着急地上前拖起我，“有个道士来了，非说小少爷是妖怪……”
我一愣，已被她拉到院子里。
梨花树下站了个身着道袍、背桃木剑的男子。他像提小鸡一样抓着将星的衣领，把他悬空提着。
那小子不哭不闹，一脸的悠然自得。看见我来，还弯了弯眉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