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真的有那般丑吗？我抚着脸望着水中的倒影黯自心伤。身后的桃花仿佛不赞同我的话，簌簌地抖动着，想为我洗刷冤屈。
可是方才那老妪看见我仿佛看到了世上最丑恶的事物，惊慌失措地大叫着“来人啊，有妖怪！”然后仓皇逃离。可以说这严重打击到了我的自尊心。
我抚摸着一半脸，它像恶魔留下的印记，蜿蜒着恐怖的伤疤。不是没想过要将它除去，只是它好像从娘胎里带出来似的在我脸上生了根发了芽；又像有生命的毒虫，如何驱赶都赶不尽。
我独自居住在一片桃林里，很少和外人接触，对美丑没什么概念。如果不是那老妪提醒了我，我几乎忘了我也处在花一般的年纪，殷羡花一般美丽的容貌。
我撩起长发，另半边脸是桃花一般的颜容，灼灼其华，艳丽得让周围桃花都失了颜色。杏眼微睁，一颦一笑皆是柔情。如果没有那狰狞的伤疤，想必我也称得上绝色。
我仰望茅屋对面那座寂寞的山，灰色的山峰上常年漂浮着一朵朵茶色的云。每日夜里，我可以听见那座山在风中低低地哭泣。我推开窗，静静地凝望夜幕中它狭小的身影，我会想它是否也想起亲人了。
我不记得自己的过往，甚至不记得父母的脸，他们的轮廓埋藏在记忆的悬崖。这些年来与我相伴的唯有这方圆十里的桃花。
我始终学不会如何治愈我心头的疮疤，正如我治愈不了脸上的疤痕。每日我生活在这个几乎与世隔绝的桃林中，终日欣赏残阳如血，乱水拍岸。偶尔为我的桃林除草捉虫，浇水灌溉，日子倒也过的云淡风轻。
我从桃妖那得到桃花酒的秘方，酿出的桃花酒十里飘香。常有路过的旅人寻香而至，却因我的容貌唯唯诺诺，退避三舍。不知道那老妪是如何生动形象地描绘我的丑恶容貌，致使我这原本人影就少的可怜的桃林更是门可罗雀。
也有人受不了诱惑大着胆子问我讨我一口酒喝。我便舀一碗桃花酒送至他们面前，然后默默走开。他们享受了那舌尖的芬芳后，并没有感谢，而是随着那些村妇堂而皇之地骂我。或许人心总是恶毒黑暗的，他们学不会感恩。我并不奢望世人能对我有所改观，我只是希望能有人和我一起品尝这满树的芬芳。
真正让我绝望的是那天。我还记得那天，天空澄澈透明，干净得无半点杂质。
我走在镇上，用轻纱遮面，只余一双翦水秋瞳。我的腰肢柔软纤细，行走处留下一地赞叹的目光。
然而上天像爱和我做作对般，一阵微风袭过，吹走了我的面纱。我伸手欲捉，却没有抓到。只得愣愣地站在远地，看着那些人由原来的欣赏转为鄙视，我瞬间惊慌无措。巷口有大人们笼在阴影处对我指指点点。孩子最是天真无邪，却也最残忍无情。他们当面讥笑我，一边大叫着“丑八怪”一边放荡地嬉笑，间或用石子砸我。我捂着半边脸，泣泪成殇。我立刻逃之夭夭，这里我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自此镇上的人都知道的桃花林里有个丑八怪。大人们总是用我惊吓不听话的小孩，老人们总是用我教育年轻的媳妇不可出轨。坊间流传着各式各样的版本，久而久之，我已渐渐变得麻木，他们的鄙夷已经不会再让我难受了。
（二）
镇上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姑娘们常常绘声绘色地描述他的一切。传说他容貌俊美堪比潘安；他文采出众，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他衣着锦绣，身世出众。传说他来到小镇是为了觅得一位佳人。镇上的男女老少一刹那沸腾了，家中早已嫁出女儿的顿时捶胸顿足，好不后悔。适逢有妙龄女子者，使出浑身解数只为得到他的青睐。更有胆大女子当街求爱，一时成为美谈。
我对世事不甚在乎，每日只专注于照顾我的桃树，看她们在我的照拂下变得摇曳生姿，灿烂如织锦。
出乎意料，他却来到了我的桃花小筑。
我躲在屋内偷偷看他，他一身白衣，翩翩如谪仙。腰间别一只玉笛，好不俊美。
他是来问我讨一口酒喝的。我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该给他，我怕从这个俊美不凡的男子中听到对我的辱骂。
我想，要不到酒他总会离开的。谁知这个行事奇怪的男子干脆在桃树底下栖息下来了。桃树们很是体贴，为他盖上一层厚厚的桃花被子。
白日他吹笛，笛声在他指尖跳跃，婉转悠长；夜间他抬头赏月，月华如练，为他笼罩一层细碎的光晕。这样便过去了三日。
我终于按捺不住，为他送去一壶酒，我想就算他骂我，我也甘愿。他并未抬头看我，接过酒顿时便品尝了起来。他咂了咂舌，“真乃好酒！我很久没有喝到如此美味的酒了，谢谢你。”他望着我，笑容干净明媚。
我的心刹那间满溢起来，我仿佛听见桃花盛开的声音，她们喧闹着只为找到珍惜她们的人。
自此我每日都送桃花酒予他，偶尔配上一两样精致的小菜。他总是满足地沉浸在酒香中，喝到尽兴处便手舞足蹈放声歌唱，神采飞扬。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显者事，酒盏花枝隐士缘。
若将显者比隐士，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花酒比车马，彼何碌碌我何闲。
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看着他俊美如谪仙，我总是自卑于自己的容貌。一日，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你不觉得我丑吗？”我可以听见自己的声音细小如闻，如若他说一句丑的话，我恨不得低到尘埃里去。
索性并没有。我们善良的少年啊，听了我的这句问话，停止了喝酒，认真地思考着，他回答道：“我一点都不觉得你丑。那些说你丑的人并不懂欣赏你的美。容貌再好，终究只是一副皮囊罢了。在我看来你就像这桃树，虽平凡无奇，却也能开出灿烂的花。何况”他停顿了一下，“能酿出如此美味的酒的人又能丑到哪去？”笑中带着揶揄。
真真是个酒鬼，哪有外界传的那样好，问他我真是一个笨蛋。虽是这么想，我的嘴角却绽放了一抹微笑，美的让人窒息。
“是了，你这么笑起来便美了。”我顿时敛了笑意，走进茅屋中不再理他。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