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中期，在我家隔壁王家的老婆生了一对双胞胎。大的取名王光福，小的叫王光荣，兄弟俩两三岁时就停止生长，到十几岁时身高不足两尺。王家兄弟没有其他侏儒头大腿短比例失调的特征，身材与正常人一样匀称，好像是老天有意赐给了这一家人一对精巧的小人。不知者见了还以为是两三岁的娃儿。
两个人都是戏迷，每次只要剧院有川剧，他们兄弟两从来不买票，被别人一手牵一个地大摇大摆地进了剧院，查票的人从来没打过麻烦。
王家兄弟是永远长不大的小不点，在县城获得了“王攮胞儿”的称号，哥哥叫“大王攮胞儿”，弟弟叫“小王攮胞儿”。在“穿城三里三，环城五里五”的县城内，半个世纪以来，提起“王攮胞儿”家喻户晓。俗话说:“人逢稀奇事，必定寿缘长。”百姓把“王攮胞儿”兄弟当稀奇人物，每年农历五月二十七城隍庙会时，来自四里八乡的赶会人，除去城隍庙还愿外，都要去看看“王攮胞儿”。连外地来县城探亲访友办事者，也要慕名去看看这两位“袖珍人物”。
俩个矮人为了维持生活，开了个纸扎店。王家兄弟心灵手巧，纸扎手艺一流，扎的纸人、纸马、飞禽、走兽似模似样，着了色彩后栩栩如生；扎的灯笼造型新颖，绘画别致；扎的风筝既轻巧又好看，放得高飞得远，还不打倒冲。全城三家纸扎店，数“王攮胞儿”的手艺最高。大户人家办丧事，要扎金童、玉女、仙鹤、灵鹿、鬼王、土地、纸房、纸马，大多找“王攮胞儿”。乡场上的大财主办丧事，要出高价才能请动“王攮胞儿”去扎纸活，包吃包住，来回还要派人接送。每年春节前夕，请“王攮胞儿”为龙灯扎制龙头、龙尾；为狮子灯扎制狮子头；为车车灯扎制花船；为台会扎制道具的订单接应不暇。商家图吉利挂的大红灯笼，小孩玩的提灯、拉着跑的兔儿灯，买的人更多。清明前后，找“王攮胞儿”扎风筝的络绎不绝。每年从农历冬月到来年三月，一家四口忙得连屙屎屙尿都没时间，五个月的收入足够全家一年开销。
王家无钱无势，兄弟俩又是侏儒，难免受到一些地方上提劲打靶的歪人欺负。“王攮胞儿”兄弟虽一母所生，但性格各异，弟弟老实，哥哥狡黠。俗话说:“矮子心多。”为了寻找保护伞，“大王攮胞儿”千方百计巴结豪门。他儿时念过几年私塾，闲时读了不少故事书，为人乖巧，口齿伶俐，他去有权势人家扎纸活时，向那些闲得无聊的太太、小姐和公子哥儿们摆点他们喜欢听的龙门阵，还应时给他们送几只漂亮的风筝或灯笼，颇得好感。连驻防县城的国民党24军的朱团长的家人，闲得慌时也叫“大王攮胞儿”进府为他们解闷。“拉大旗做虎皮”果然见效，“大王攮胞儿”经常出入豪门使那些地痞流氓刮目相看，不敢再欺负他们。
有一年，外地的一个马戏团到县城演出。看上了“王攮胞儿”兄弟，愿出高价买他们去当小丑，父母坚决不干而未成交。因担心被人绑架去卖高价，好几个月“王攮胞儿”兄弟不敢单独出门。
我小时爱到隔壁去听“王攮胞儿”摆龙门阵。那时“小王攮胞儿”还不到20岁，好摆鬼怪之类的龙门阵，我们喜欢听。已20出头的“大王攮胞儿”好摆男欢女爱的荤龙门阵，以发泄他矮小体内的青春躁动。我们这些上初小的小孩，既听不懂，也不感兴趣，都不愿听他摆龙门阵，他只好另找街坊上的年轻人去胡吹乱侃。“小王攮胞儿”把《聊斋志异》中的《画皮》和他自己编的“吊井鬼的故事”讲得活灵活现，我们既想听，又怕听。有时晚上听到打二更还不想走，跨出王家门，面对漆黑的夜幕不敢回家，老觉得有鬼怪在跟着自己，现在回忆起来，尚觉可笑。
“小王攮胞儿”老老实实当他的纸扎匠，但不老实的“‘大王攮胞儿’偷婆娘”的绯闻，他诱骗弱智女上床，被其家人揭发被查办，因未造成恶劣影响，女方家人顾全脸面不愿深究，“大王攮包儿”才没吃官司，只被批判一通，街坊上的人都骂他缺德，有好事者奚落他∶“那玩儿比蚕蛹子小，还想搞女人，真丢人现眼。”“大王攮胞儿”像经白头霜打过的叶子，奄汤寡气，几个月不敢出门。
在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不安份的“大王攮胞儿”又开始活跃起来，可惜他身材矮小，能量不大，还有那桩不光彩的事，没有哪个群众组织愿接纳他。但他还是每天满街跑，看大字报，参加批斗会，使劲向造反派靠拢，“十处敲锣九处在”，忙得不亦乐乎。江青搞的“革命样板戏”的电影在县城首演时，票很紧俏，“大王攮胞儿”也去电影院凑热闹抢购票，当他被熟人抱起，两手扒在售票口取票时，人群的拥挤，抱他的人松了手，他从近两米高的售票口仰面摔下，后脑勺着地，连妈都没叫一声，就呜呼哀哉了。
哥哥死后，“小王攮包儿”变得孤独寂寞，常常一个人在屋里发呆，一坐就是半天，邻居也很少见到他的身影。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街邻有十几天没看到“小王攮胞儿”出门了，报告了居委会。当干部久久敲门不应，破门而入时，发现“小王攮胞儿”爬在一个烘笼上，已成一具干尸了。估计他是死于一氧化炭中毒，被烘笼内的火烤干了的，具体死亡时间，就不得而知了。
两个矮人的人生，就这样的在世间划了一个圆满的句号。